10月23日是星期天,早上我照常去工作室。没想到突然接到彭先生已于当日清晨在家中病逝的噩耗。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令我十分难过。真不敢相信,前一天我才刚刚与荆子洋老师一起去先生家中看望过他,本打算今天再去探望,万万没想到那一面竟是永别!
彭先生今年以来身体一直不大好,春节期间就住过一次院,前不久得知他又住院了,但由于当时天津的疫情比较严重,医院不让探视,直到前几天他出院后,我才得以去家中探望。他当时躺在床上,一直闭着眼睛,人比之前消瘦了许多,看上去十分憔悴。直到他儿子俯下身去对他说,“您不是说想见周恺吗,周大哥来了”,先生才慢慢睁开眼睛,他动了动嘴想说话,却已经虚弱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看到他被疾病折磨成这样,心里感到非常难受,只能默默祈祷他能渡过这个难关、慢慢恢复元气,但不曾想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今年7月去彭先生家中探望
彭先生的逝世令我哀痛万分。在彭先生的弟子中,我大概算是和他关系比较亲近的一位了。因为我上学和工作都一直在天津,经常有机会见面。回想起与彭先生交往的这近40年的岁月,无数回忆像电影片段一般在我脑海中闪现,真是百种滋味涌上心头。
上本科时,彭先生就给我们讲过课,也曾参加过设计作业的评图。1985年,系里保送我读硕士研究生。那时我觉得彭先生看上去总是比较严肃,令人敬畏,怕他不收我,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敢报他为导师,后来在王乃香老师的鼓励下,我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报了名,没想到彭先生很痛快地同意了,于是便有了我和彭先生这几十年的忘年交。
上世纪80年代的天大建筑系还没有明确的研究方向,于是,彭一刚先生、聂兰生先生、邹德侬先生等人成立了一个建筑理论与设计研究室,将建筑理论、建筑创作、工程实践等各自擅长的方向集中起来,希望可以取长补短、互相促进、做出一些有价值的研究,带动天大建筑系的发展。
△1988年,研究生毕业答辩后,与彭先生、聂先生合影
彭先生热爱建筑创作,在教学之余,他会努力争取一些工程实践的机会,并且不管项目大小都会非常严谨认真。那时候他做项目我们就跟着看,跟着学。虽然他的学术造诣很高,但他在教大家设计的时候并不会讲一些高深的道理,而是像师傅带徒弟一样,用最朴实的方式让我们在动手的过程中认识建筑。最终,我们学到的可能不是先生惯用的设计手法,而更多的是思考方式,这种印象会非常深刻,甚至伴随一生。时至今日,我自己带研究生了,也是沿用先生的办法,在实际工程中带着大家一块做,不管他未来朝哪个方向发展,做研究还是做设计,都可以在设计中理解建筑。
在研究室里,几位先生还带领我们学习建筑理论、研究建筑风格,对于当时刚刚由西方进入中国的后现代风潮,先生们谦虚的表示要与学生们同步学习,因此经常出现先生们带着我们一起讨论的景象。彭先生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当然他自己也是一个以身作则、身教重于言教的老师。记得那时,他每天到得都比我们早,当发觉我们这些年轻人不好意思时,他总是微笑着对我们说:“我年纪大了,觉少了,你们年轻人可以多睡会儿。”以此来安慰我们。
彭先生还尽可能地为我们提供参与真实项目的机会。有一次,彭先生和聂先生带着我和另一位同学,参加浙江富阳新沙岛“农家乐”旅游区规划及建筑设计。起初,彭先生先让我们住在村子里,真正地去体验古村落及民居的状态,包括街道的尺度与比例、空间的构成与转折、建造的做法与细节、人在其中的感受等,然后再进行设计。但开始设计时我还是有点进入不了状态,于是先生半开玩笑地让我“先画100张图”。那时我以为这是惩罚,但是在画图的过程中,便逐渐领会到先生的良苦用心,他希望我在静心画图的过程中,能够真正理解建筑设计的含义。后来我以这一百多幅图完成了毕业设计,并在1988年全国建筑创作会议上获得了年会建筑创作优异奖,还得到了时任建筑学会理事长戴念慈大师的认可,这些都与彭先生的严格要求和精心指导是分不开的。
△彭先生、聂先生和他们的研究生在浙江富阳新沙岛芳草亭上(图片下方文字为彭先生亲笔)
还有一次我跟着彭先生去安徽出差。彭先生是安徽人,他带着我一起去看了他的祖宅。后来我们去到黄山脚下的屯溪做项目,当地的委托方非常热情,我们住在招待所,他们坚持要为我们支付食宿费用,还在闲暇时带我们去看黄梅戏。彭先生却对我说当地人不富裕,我们不能占人家一分钱便宜,硬是把住宿费、餐费等开支都用小本子一笔笔记录了下来。回到天津后,先生把账算好后把钱如数交给我,让我给人家汇过去。我印象非常深,当时我是特意去天大七里台邮局汇的款,大概有几十块钱,钱虽然不多,但足以看出彭先生正直善良的人品。
在外人眼里,彭先生似乎不苟言笑,甚至有点古板,但实际上和他相处久了,会发现他待人非常温暖细致,兴趣爱好也十分广泛,且动手能力极强。
有一段时间他发现我的情绪比较低沉,还不辞辛劳,专程从家里骑了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来我家里找我谈话,鼓励我振作精神,给予我巨大的动力。他对待其他学生也是极尽关怀,可以说,没有先生的一番苦心,我们难以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
先生喜欢戏剧,不仅喜欢家乡的黄梅戏,还喜欢京剧。每次年底工作室聚会时,彭先生还会带着大家一起做京剧脸谱、唱戏。彭先生还非常喜欢猫,有一次我做了个猫的面具,彭先生特别开心地戴着,跟大家一起表演节目。
△彭先生、聂先生于研究室每年岁末的化妆晚会(图片下方文字为彭先生亲笔)
我们还常常在一起研究制作各种模型的窍门。一次,他让我把他设计的天大建筑系馆上方的斗拱浮雕做成模型,我用白色卡板纸制作好之后,先生就把它挂在了客厅的墙上,直至纸色泛黄也不舍丢弃。彭先生还十分喜欢飞机、舰船等模型。我们爷儿俩那时就经常一起鼓捣这些有趣的东西,还常常一道去天津宝鸡西道买这类模型新品。有时候他组装不上还让我过去帮忙出主意,当我们一道把那些难搞的零件安装好时,他的脸上会露出孩子一般单纯又开心的笑容。退休后,做模型更是成为彭先生的主要乐趣之一,直到视力衰退、两眼日渐模糊还不忍放弃,由此也可以看出先生对待事情执着和认真的态度。
毕业后我去德国留学,在国外的所见所感让我更希望从事设计工作,做真实的建筑,这就势必要放弃留校任教的“铁饭碗”。当得知这个消息时,彭先生非常着急甚至有点生气,他不仅觉得我留校任教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更担心我离开体制后,未来的道路没有什么保障。当时的我意志很坚决,在1995年创立了设计公司“华汇”,走上了艰难的创业之路。后来每当做出一点小的成绩后,彭先生都会马上打电话来鼓励我,还督促我多多思考,多记录一些对设计的感悟。他看我们创业起步初期团队建设不太完善,还为我们推荐了实践经验丰富的校友,帮助团队的发展。他还常常跟我说,崔愷院士做的非常好,让我们多多向大师兄学习。
彭先生把毕生精力都奉献给了天津大学建筑学的教育事业,直到80多岁高龄还为天津大学新校区的建设出谋划策。他不仅担任了设计总指挥,主导校园总体规划,还亲自设计了北洋纪念亭和校徽雕塑。为了一尊雕塑的比例尺度,他反复推敲,画了很多图纸,做了很多模型,还非常谦虚地征求我们的意见,他总说“你们的工程经验比我多,帮我出出主意把把关”。那年冬天,彭先生不畏寒冷,还多次前往新校区的施工现场反复确认,这种严谨认真负责的态度又给我们上了一次生动的人生教育课。
△2016年夏天,彭先生来水西讨论天大新校区校徽雕塑设计
△2020年12月,陪先生去新校区施工现场
前些年,我还偶尔能陪彭先生一起去外地出差。先生年纪大了,很多时候不太想出远门,但是有时候有的项目特别有意思,他也想亲自去看看,这时他就会问我去不去,说你要去我就去。我知道他是因为年龄大了,自己出门心里不踏实,想有人陪着。而我觉得正好又有机会能跟先生在一块儿聊天儿了,所以尽可能陪着他。记得特别清楚的是有一次,我跟彭先生作为评委,一起去参加上海大剧院国际招标的评审会,彭先生虽然腿脚不便,但思维还是非常清晰活跃,点评都非常有见地且中肯。再后来,彭先生身体不再适合到处奔波了,我也再没有机会能这样跟先生一同出行了。
2015年我们搬来水西工作室后,因为离天大比较近,彭先生经常让助理金欣老师带他过来坐坐。有时是过来看一下我们工作的近况,看看最近又做了什么新项目;有时就是楼上楼下随便转转,吃碗“捞面”,他都兴致极高。在改造工作室时,我还专门为2层的小房子安装了电梯,就是为了方便先生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用转椅推着他到处看看。我的学生们也非常愿意陪着先生聊天,在言谈中感受先生的智慧,总有一种亲如家人的感觉。
△2018年夏,彭先生来水西指导设计方案
△2016年夏,彭先生在水西看工作模型
△彭先生与水西工作室同仁合影留念
最近这些年,特别是彭先生的老伴儿过世后,每年他的生日几乎都是我组织大家一起为他庆生,有时在外面、有时在工作室。我们这些同门弟子来自天南海北,也是借此机会与先生欢聚一堂。去年九月,我们还有幸请来了黄为隽先生,一起给彭先生过了九十大寿。
△84岁生日聚会
△86岁生日聚会
△88岁生日聚会
△90岁生日时,邀请黄为隽先生一起,在水西工作室为彭先生庆生
今年春节他出院后,我第一时间就去了他家中探望。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俩一起坐在阳光明媚的窗前聊天,说得都是最朴实的家常话。过去他是我的老师,常常教导、鞭策和鼓励我,而近年他更像我的一位家长,和我说话语重心长,关心更多的是我的身体情况和日常生活。今年我也到了耳顺之年,时时感叹生命和时间的流逝。随着年龄渐长,我也意识到工作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亲情、朋友都很重要,特别是彭先生的离世,令我十分后悔没有再多花些时间去陪伴他。
彭先生去世后,金老师特地给我发了一段彭先生几年前录制的视频,我是第一次看到。当时,彭先生刚刚得知我获得梁思成建筑奖,他说他特别为我感到高兴,甚至兴奋得晚上都没睡好觉。我看到这里忍不住湿了眼眶,这种如父亲般的关怀让我激动又充满感恩。
师从彭先生,是我的荣幸,潜移默化中先生的言传身教让我懂得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感恩上苍给我们彼此的命运中安排了这段师生缘和父子般的情分,几十年的交往留下了太多温馨而珍贵的回忆,让我的内心也充满了感激和力量。自先生离去,我的思绪一直未能平静。这些日子来,每当工作闲暇,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打开电脑,翻看彭先生的留影。这些年来我给先生拍摄的数百张照片,记载了无数个温馨的场景,而那些场景也仿佛就刚刚发生,先生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眼前,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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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赵晖 王菁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