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都在田野
—— 非物质文化遗产学交叉学科田野教学独特模式的探索与实践
□ 本报特约记者 杨扬
天津大学坚持“强工、厚理、振文、兴医”的学科发展理念,近年来积极推进学科交叉和交叉学科建设。其中,全国首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学交叉学科自主审核硕士学位授权点的设立是我校学科发展宏图中的重要一步。可以说,非遗学进入中国高校的第一站就在天津大学。2022年9月,首批7名非遗学交叉学科硕士研究生入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下称“冯研院”)。2023年3月,冯研院院长冯骥才先生在《光明日报》发表了重磅理论文章《非遗学原理》。今年秋季新学期,第二届又有8名新生入学。我校承担学科建设和教学培养任务的冯研院,不仅在非遗学的理论构建上取得核心突破,更立足非遗保护、传承第一线的田野大地,逐步探索出非遗学独特的田野实践教学方法。

首批非遗学硕士生入学仪式

第二届非遗学硕士生入学
积淀来自田野一线
非遗学交叉学科是一个新建立的学科,但冯骥才先生和冯研院在非遗保护、传承与实践、研究和教育方面,已积淀了20多年经验,而这些积累和思考都来自非遗的田野第一线。
2001年,冯骥才先生当选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旋即发起“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组织各地民间文艺工作者对全国56个民族“大到村落、小到荷包”的民间文化遗产进行全面彻底的普查和抢救。同一年,他受聘成为天津大学教授,决心在这所传统的理工科高校建起一座人文艺术学院。在随后数年跑遍大江南北抢救非遗的风风雨雨中,冯先生深感我国数量庞大的非遗背后极度缺少专家,志愿投入文化遗产抢救的人手紧缺,于是在2005年冯研院大楼落成后,他没有招收任何绘画专业的学生,而把培养研究民间文化的年轻专家作为教研目的。冯研院成为抢救工程的理论阵地,也成为冯先生组织与推动非遗抢救的工作室。
冯骥才先生把自己在田野里的收获和思考融入教研中,逐渐确立了独特的教学理念——“把书桌搬到田野”。比如他负责全国木版年画抢救的专项工作,由于缺少工作团队,经常派学生“杀出去”,在田野调查的实践中给学生上课。2009年,当他在豫北的滑县发现了一个古老而罕为人知的年画产地时,便从学院师生中组建团队,马上赶赴当地,采用民俗学、文化学、人类学、历史学等多学科交叉的方式,利用文字、影像、口述史等多种手段,逐门逐户地开展地毯式的文化调查。这次普查的成果,由冯先生亲自编写为《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滑县卷》出版,还在冯研院北洋美术馆举办了大型文化展览。

中国木版年画传承人口述史丛书
多年来,正是在这样深入田野的实践中,冯研院编写了《中国木版年画传承人口述史丛书》(14册)《天津皇会文化遗产档案丛书》(10册)《20个古村落的家底:中国传统村落档案优选》《大汖村志》等大量文化遗产档案,出版了《嬗变与传承·现代社会转型期天津皇会的研究》《传承人口述史方法论研究》等重要的学术专著,并创办了国内外唯一的《年画研究》辑刊(9卷),完成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等诸多科研项目,还陆续成立了中国木版年画研究中心、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中国传承人口述史研究所等“国字号”研究机构。冯研院培养的许多学生已成为全国各地非遗和传统村落保护、研究的骨干。
学科进入教育体系
自上世纪末至今,经过政府与学界、文化工作者及志愿者共同努力,我国已建立起包括《非遗法》、档案保护、名录保护、传承人保护、博物馆保护等在内的一整套非遗保护体系。纳入国家级名录的非遗项目超过了1500项,政府四级非遗名录超过了10万项,国家级传统村落超过了8000个。非遗的保护、传承和弘扬成为全社会的共识。然而,一方面我国大多数非遗没有得到严格的、专业的、科学的保护,容易在市场中受到利益的冲击和左右,有失去本色、得而复失的风险,急需从非遗本身的规律和实际出发,建立起科学的保护规则、标准、方法和机制。另一方面,非遗缺少研究和管理的专业人才,而在既往的教育体系中,包括冯研院在内的很多高校即使开设非遗方向的课程,也无法独立招生,非遗教研举步维艰。此外,“非遗”虽然是由各国政府共同确认的概念,但从“遗产”的立场出发,从非遗的保护、传承实践中,一个使命、特征不同于民俗学、民艺学、文化人类学等现有学科的“非遗学”新学科也呼之欲出。
2020年9月,在习近平总书记主持的教育文化卫生体育领域专家座谈会上,冯骥才先生以《建立国家非遗保护的科学体系》为题作了专题汇报,系统阐述了我国非遗“科学保护是根本、人才培养是关键”的观点,明确提出了将“非物质文化遗产学”建立成为独立学科的意见,得到了国家的高度重视。不久,教育部、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中共中央办公厅和国务院办公厅等诸多部门相继出台了一系列相关政策。2021年10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下达批准通知,我国首个自主审核增列非物质文化遗产学交叉学科硕士学位授权点落户天津大学。

首批非遗系列教材编写启动会
随后,为做好学生的入学和培养工作,冯研院紧锣密鼓做了大量准备:组建起一支教学与科研经验丰富的教师队伍,成立非遗学科的教研中心,制定培养方案,建设课程体系。其中教材编写工作尤其值得一提。尽管我国在非遗领域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但由于缺乏系统化的理论支撑,真正适用于课程教学的核心教材并不丰富,“理论”落后于“实践”的问题依然存在。2022年4月,冯研院启动了非遗领域核心教材的编制工作,首批3本教材《非物质文化遗产通论》《民间美术学概论》《传承人口述史教程》分别由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天津大学特聘教授向云驹,教育部高校设计学教指委副主任、山东工艺美院院长、教授潘鲁生,山东工艺美院教授、中国民艺研究所所长唐家路,天津大学冯研院教授郭平担任主编。
由于非遗学涉及广泛,与民俗学、艺术学、民族学、管理学、法学、档案学、视觉人类学、博物馆学、文物学等既有的学科多有关联,无论在学科理论的构建方面,还是在教学科研的实践方面,都需要与相关学科交叉、合作,进行跨学科的整合。天津大学作为我国一流的综合性大学,学科门类齐全、专业设置众多,为非遗学交叉学科的建设提供了丰厚的资源和强有力的学术支撑。冯研院已经与相关学院合作,计划开设一些具有哲学、管理学、档案学意义的课程。如与马克思主义学院合作建设的《习近平谈文化遗产》课程在2022年秋季学期已经开课。
教学走进田野大地
冯骥才先生今年3月在《光明日报》以两个整版发表的重磅理论文章《非遗学原理》,第一次明确了非遗学作为独立学科的学科特征,系统阐明了非遗学是什么、做什么、怎么做的根本问题,辨清了非遗学的沿革与立场、使命与特征、核心工作与重点关切,为非遗学提供了理论支点和逻辑起点,并前瞻性地指明了非遗学作为交叉学科的建设路径与发展方向。得益于冯骥才先生长久以来的文化思考和躬身实践,扎根中华文化土壤、深具本土文化特色的新时代中国非遗学的学科关键思想和体系框架已经形成。
另一方面,冯研院把田野作为教学主体,构筑了非遗学独特的教学方法。正如冯骥才先生在《非遗学原理》中强调的,非遗学是一门田野科学,非遗学的教研必须在田野中进行,“只有问道于田野,才能得到切实的答案,才能感悟到非遗的精髓与神韵,彻悟到非遗的需要及非遗学的学术使命。”

学生到杨柳青年画基地上实践课

师生在瑞安木活字印刷基地访谈传承人
上个学期,冯研院陆续把杨柳青年画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霍庆有、瑞安木活字印刷技艺传承人王钏巧、扬州雕版印刷技艺传承人宋保旺请来,给研究生们上实践课。7名非遗学硕士研究生完整学习、体验了这几项非遗技艺的每一个步骤。这样的实践教学,并非简单的“手工课”,目的也不是把学生培训成某一项非遗技艺的传人,而是让这些未来的非遗研究者和管理者,通过观察和操习技艺,从非遗的活态性和审美的角度去感受、认知非遗,理解、体悟传承人,领会文化传承的真谛。这也体现了冯骥才先生“文化学习的一半是文化体验”的教学理念。

五田野教学基地成立,天津皇会来表演
6月,冯研院建立了瑞安木活字印刷、西塘传统村落非遗、南通蓝印花布、杨柳青年画和天津皇会5个非遗学田野教学基地,并以基地为支撑,在文化遗产保护第一线开展田野教学和研究项目。研究生们纷纷奔赴各地,频频下田野,不仅在基地进行非遗学理论和田野实践的学习,还加入冯研院的科研项目,跟随非遗中心的老师们对原生态的、濒危的非遗开展文化调查,参与非遗文化档案收集、调查、整理、编制、出版的全过程,走进传承人的生活中,带着对现实问题的关切,在做中学,并学以致用。

师生到西塘基地调查护国随粮王信俗会
这种非遗学独有的教学方法,一大新意是在田野实践中进行全套的非遗学理论教育,并借鉴理工科大学实验室的方式,把教学和研究结合起来,用研究深化教学。另一个新意,是把田野实践跟非遗所在地的需要结合起来,与田野教学基地共同确立科研项目,用理论支持田野。正如冯骥才先生所说,非遗学一切问题都从田野里提出,最终还要回到田野,完成非遗学的核心工作——保护与传承。因此就要把田野作为非遗学的课堂,在田野中实现和完成教学的全过程,“在田野中认知,在田野中发现,在田野中探索,在田野中生效,从始至终都在田野。”
惟有热爱和责任才能学好非遗
□ 冯骥才

开学第一课——冯骥才谈“把书桌搬到田野”的重要性
我们的新生入学典礼不同寻常。大量中华民族的非遗符号在这里展现,多位国家级传人光临,国家传人吴元新专门为今天的入学仪式设计了一条纪念性的蓝印花布的围巾。还有这么多我国重要的人文学者、教育家热情致辞。国家文旅部、建设部有关部门的领导,以视频讲话方式表示祝贺。
今天,是我国非遗学科正式建立。第一批非遗学的研究生正式入学,它标志着我国非遗的保护与发展进入了专业和科学的轨道,非遗进入了科学发展的新时期、社会发展的新时代。
20余年来,经过政府与学界、文化工作者及志愿者共同努力,已经将千百年代代相传的中华大地上的规模浩大、灿烂纷繁的非遗,经过抢救、普查、整理、立档、申报名录,纳入政府的管理体系,世界遗产名录居世界居首。农耕时代的文化家底我们基本清楚了,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做到。
但是,列入名录,不是非遗保护工作的结束,而是保护工作的开始。我们下一步工作最大的挑战是缺少专业的人才。不只是研究人才,还有管理人才。现在,我们十万项文化遗产,大多数还没有严格的、专业的科学保护。这样我们就不会真正做到传承,我们抢救下来的文化遗产就会得而复失。
如果说我们前20年做的是抢救性保护,在新时代里我们要做的是科学保护。为此,我为你们——能够历史性地成为我国首批的非遗学研究生感到骄傲。
我想说的很多。首先是想听到你们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们真的热爱民间文化吗?
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因为我问的是“热爱”,不是喜欢。喜欢,是对“它者”而言,爱是自己的一部分。热爱更是。数不清的民间艺术一直伴随我们长大,民间节日还一直是我们年复一年的生活的高潮。中华民族的精神理想、生活情感、伦理道德、气质节操,以及审美标准,大多是通过节日告诉你的。这些你不一定想过。但今天你就必须得想了。说到底,热爱非遗才能进入非遗学。有文化责任才能学好非遗学。
因此,我对你们的希望,是在更长远的未来,能在祖国的山河大地上或田野中见到你们,看见你们在为中华民族伟大的非遗事业生气勃勃地工作着。
由于非遗概念诞生的历史短,非遗学科是新兴的一门人文学科。这个学科正在建设中。我们的工作首先是建立起非遗的知识体系和理论体系,新学科最重要的是要建立自己独特的知识体系。其次是建立起一整套符合非遗规律与特点的独特的研究方法和教学方法。
我们的人才培养目标就是要培养出满足非遗事业需要的两方面人才:非遗研究人才和非遗管理人才。因此,非遗管理学、非遗档案学、视觉人类学、传承人口述史、非遗博物馆学、民间美学等都是我们教研工作的重点,而且互为整体。由于非遗是活态的生活文化,我们强调“把书桌搬到田野”,田野体验和实践教学是我们最重要的方法。
非遗学科不同于现有的学科。简单地把现有的相关学科整合起来并不是非遗学科。从它的性质与内涵而言,它又是跨学科的。所以我们运用“交叉学科”这一概念,制定了新的教育体系,设计了富于创造性的教学方式。
天大作为我国一座世界知名的一流的综合性大学,为我们非遗学交叉学科的设置提供了丰厚的资源和强有力的学术支撑。我们已与天大的一些相关学院合作,计划设立一些具有哲学、管理学、档案学意义的必不可少的教研工作与课程。
我们知道,任何一个学科的建成不可能是少数几个人,匆匆几年就能够完成的。它需要一代或几代人的致力与努力,需要不断探索和不断积累,需要各大学众志成城。
为此,我们还聘请了海内外著名的非遗学者和国家级传承人组成的专家委员会,汇集各种学科思想与各方面的研究力量,共同推动非遗学科建设前进的轮子。
我们有世界上最宏大和灿烂的非遗,我们的非遗走在世界前沿。如今在大学设立其学科,必将加速推动非遗学的进展。我相信,它必将直接地为田野大地上的非遗保护确立坚实和系统的科学依据,为非遗事业培养与输送更多专业的人才。
它还将作为具有东方特色的独立的一门学科,为人类文化遗产的保护与发展作出贡献。
真正的历史观是,历史不只站在现在看过去,还要站在明天看现在。我想,如果站在将来看,就会深知今天迈出去的一步有多么重要。我们是一代有理想和抱负的人,为了5000年文明的历史和未来,为了学术本身,为了热爱和准备投身到非遗事业的年轻人们,我们共同努力。
(本文为冯骥才在首届非遗学硕士研究生入学仪式上的致辞摘要)
(学生编辑 丁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