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湍流不息,求是不息。
2025年8月1日,96岁的著名流体力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天津大学教授周恒在天津安然离世。
他是北洋园年资最长的先生。那个骑着二八杠自行车,风雨无阻穿行北洋园七十余载的身影,从此凝固为不朽丰碑。他一生在湍流奥秘中孜孜探求,以开创性理论回应国家航空航天需求;耄耋之年仍化身“破壁者”,以笔为矛、奔走疾呼,直指“五唯”沉疴。
他的一生,是求是的鲜活注脚——科学湍流中不懈探索,学术壁垒前无畏破壁,育人长路上沉默燃灯。周恒先生走了,留下沉甸甸的精神财富和深嵌大地的足迹,以及那些深藏功名、烛照后学的天大故事。
学术之魂:从质疑权威到“有用”的学问
湍流,流体力学中最令人着迷也最复杂的现象之一。周恒院士穷其一生与之角力,他在流体力学稳定性理论、湍流研究等领域取得一系列开创性、奠基性突破。
他始终锚定国家重大需求,特别是着力于攻克航空航天事业的关键瓶颈。对他而言,“以理论突破回应国家需求”是融入血脉的信条。从揭示超声速边界层转捩机理,到改进高超声速湍流气动热计算模式,他的理论为中国飞行器翱翔苍穹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力学支撑。
鲜为人知的是,周恒有常年整理“错题本”和倡导“失败研讨会”的习惯。他视错误为通往真理的必经之路,这份直面错误的坦荡与睿智,为其一次次撼动学术权威埋下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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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他赴英国访学,目的地正是“流动稳定性弱非线性理论”的发源地与权威殿堂。他本意拓展该理论应用,深入研究中却发现冰冷的实验数据与权威预言频频冲突。面对理论创立者,周恒毫无畏惧,以实事求是的锋芒剖析权威。历经四年严谨求证,他精准指出了这一流行三十余年理论的根本缺陷,更提出了行之有效的改进方法,赢得包括我国著名科学家钱伟长在内的学界高度赞誉。
天津大学机械工程学院教授苏彩虹是周恒先生的学生,现任天津大学高速空气动力学研究室主任。她深知恩师准则:“周先生要求研究必须‘面向工程实际,对国家有用’。”周恒犀利指出“在论文中发明一堆理论新词没有意义”“‘用上了’才是对成果的最高评价”。这份对“有用”的极致执着,驱动着他在鲐背之年依然迸发惊人学术活力。
2014年,85岁的周恒得知我国新型飞行器研发受制于现有空气动力学计算精度,立即行动,与张涵信院士敏锐捕捉问题症结,开创性提出稀薄气体力学研究的新思路与新方法——一个由中国人率先定义的新领域。他绝非纸上谈兵,自2017年起,以耄耋之龄躬身入局,亲自指导青年教师,在对他而言也是全新的学术疆域开垦深耕,并取得了鼓舞人心的实质性进展。
育人之道:甘为人梯与破“五唯”的呐喊
“好学生不是教出来的,是学出来的。”周恒先生这句朴素箴言,道出了他教育理念的核心:点燃学生自主探索的火焰,培养独立思考能力。他甘做一架沉默的梯子,托举学生向上攀登,自己却隐于光环之外。
天津大学机械工程学院力学系青年教师韩宇峰告诉记者,周恒先生这份近乎执拗的谦逊是其师者风骨的底色。他坚决反对将学生的成就归功于自己,“成就都是人家自己拼出来的”,是其常挂嘴边的话。与之辉映的,是他深沉低调的大爱。年复一年,他“偷偷”走进天津大学基金会,为“北洋励志金”捐款,资助寒门学子。“别让人知道”是他唯一的嘱托,只为默默照亮年轻生命的航程。
周恒传递的,更是根植于心的科研价值观。天津大学机械工程学院青年教师陈杰的经历即是明证。她从法国归国时,研究方向与周恒团队不同。周恒敏锐地看到国家在高超声速领域的迫切需求,鼓励她“跨界”。陈杰潜心钻研取得突破后,周恒却建议其将重量级论文发表在中文期刊《空气动力学学报》上,而非投向更易被国际SCI收录的期刊。面对“亏不亏”的疑问,陈杰回答干脆:“当然不亏!”她深知周恒的理念:研究的价值在于解决问题、服务国家工程实际。让国内工程师看见、应用,比追逐论文指标更重要。“遇到周先生,让我走上了一条‘正确’的科研之路。这‘正确’,不仅是方向,更是价值观。”陈杰说。
这份对“正确”的执着,让周恒将目光投向更广的学术生态。他痛感“唯论文、唯帽子、唯职称、唯学历、唯奖项”(即“五唯”)的评价体系正将科研引向歧途。“评价标准就是指挥棒,如果方向错了,国家的科研就会走弯路。”这位毕生信奉实事求是的学者无法坐视。他联合力学界志同道合的学者,数年奔走疾呼,连续撰写多篇犀利文章,直指“五唯”沉疴,为国家科研评价体系改革建言献策。
2018年,国家层面开始出台政策破除“五唯”,建立更科学的评价机制。周恒欣慰道:“现在终于看成果了。”但他谦逊补充:“当然中央发文不是我们几个人的功劳,是国家与很多有识之士共同努力的结果。”他坚持的动力无比纯粹:“破除‘五唯’,有了更好的评价机制,就能激发青年人的创新能力与热情。”
风骨永存:单车上的不老传奇与天大情怀
在天津大学北洋园,一道身影深深烙印在师生心中——年过九旬的周恒院士骑着单车前往办公室。2021年,一条《92岁周恒院士骑自行车去办公室做科研》的短视频走红网络,被誉为北洋园“最美的学术风景”,亿万网友为之动容。这辆朴素的单车是他简朴生活的写照,更是其生命不息、探索不止学术精神的象征。
他被尊为“力学不老传奇”。这“不老”的秘诀,源于其永不停歇的探索精神。他从不固守成就,敏锐判断研究方向价值或国家需求变化后,便毅然转换航向。
在《我的科研经历》中,他自述了五个学术阶段:从纯理论数学,到解决陀螺仪问题进入空气动力学,再到超声速、高超声速流,直至耄耋之年涉足稀薄气体力学。
陈杰印象深刻:“周先生会不停地思考、探索新问题,面对新课题,他愿意一点一点学,一点一点弄清楚,乐于和年轻人探讨。”这份终身学习的谦卑、突破自我的勇气与开放心态,滋养了一棵学术常青树。
周恒的生命,与天津大学血脉交融近八十载。1946年,他选择北洋大学(天津大学前身);解放天津时,他是护校队成员;毕业后一生留校任教。他是最纯粹的天大人,天大是其学术起点,更是情感归宿与担当舞台。
在天津大学120周年校庆上,作为教师代表,他深情追忆校史,呼吁将天津大学建成世界一流大学,实现“人才辈出、成果迭出”——“这是大学最主要的任务,也是对国家应尽的义务。”
他对天津大学的爱深沉理性,总能敏锐发现问题,敢于直言批评,每一次“批”与“评”都有理有据。这份旁人眼中“不留情面”的犀利,包裹着的正是对天津大学最深切的关注与践行实事求是的赤子之心——爱之深,故责之切。
周恒院士安然离去,如其自言:“能做的已经完成了。”“没有遗憾。”科研告一段落,学子已受荫泽,建言亦已坦诚。
那辆穿越晨昏的单车静默了,那个在湍流中求索的睿智头脑休息了。
然而,他留下的是如山岳般厚重的先生风骨——对科学真理的执着、对教育事业的忠诚、对家国天下的担当,以及贯穿生命始终的求是精魂。
先生风骨,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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